【原创短文】思想罪
门外尖锐的警报响起时，我还不知道这是一次“合法入侵”。安设在门口的自动感应机枪开始扫射，发出愤怒的咆哮，但除此之外，我连一声属于人类的呼喊都没有听到，只余下一片由金属碰撞所发出的叮当声。于是我便知道，自己一定是惹上了麻烦。
今天是2899年12月16日，这里是神圣之国迈阿锡安州神奈河南市刘志明大街2677号。在思想警察突破了我房屋的防线并闯入我的餐厅，来到我面前时，我正在吃午饭。请不要因为“思想警察”这四个字而对我产生误解，我不是什么政治犯，我当然只是一名在本地食品罐头厂工作的普通员工。
思想警察们身着银白色的高科技盔甲，也难怪防卫机枪对他们开火只像是给钻石抛光。盔甲将他们的全身覆盖，同时也包括面孔，透过暗红色的镜片难以看清他们的面容，足足有五人之多。他们都像是量产的机器人，只不过身材不一。
为首的思想警察拿出一份投影搜查令，用冰冷而机械的声音对我命令：“特伦斯•张，因你于2899年12月15日下午六时四十三分二十一秒评论者网发表的不当言论，以及你之前多次不良记录，我司现以思想罪将你逮捕。你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由于之前在战争造物生产厂的工作经历，我的恐惧感官已经被分隔切除，所以我对此并不惊慌。而我也深知做任何辩解与反抗通通是徒劳，所以我只是点头表示接受。在戴上手铐的时候我终于想起了昨天究竟在网站上发表了什么。
应该是在那篇名为《庆祝神圣之国彻底消除贫困，赞美我国社会神圣优越制度》的文章下，是了，一定是那一篇。空间跳跃器发出闪光，随着一阵电流窜动的声音，传送门在我的餐桌边撕开，我被五名思想警察包围着押进门内。
虽然我对任何事物都不存在恐惧情绪，但是我不免为自己的未来而担忧。思想警察是神圣之国的特殊机构，凡是犯下思想罪的公民，都会在第一时间被思想警察逮捕，之后传说他们会受到特殊改造。曾经在战争造物工厂工作的我对神圣之国的人体改造技术多少有些了解，原谅我没办法透露，因为这是机密，保密程序现在依旧安装在我的大脑里。
我们凭空出现在审讯室，简陋的房间里只有一盏日光灯，几张金属椅子，和一个造型古怪，大概一人高的乳白色机器。我很快就知道了它的用途。
思想警察走到那台机器前，按下红色的开关，“嘀——”的一声之后，有一片暗淡的蓝色光芒笼罩了我。
“特伦斯•张，你于2899年12月15日评论者网关于《庆祝神圣之国彻底消除贫困，赞美我国社会神圣优越制度》所发表的不当言论，即在所有公民赞美与庆祝我国时，你的评论为什么没有以感叹号结句？你并没有真心地想要赞美生你养你的神圣之国，对不对？以及结合你在过去三年网络平台上的消极言论，网警部门已经对你发出过多次警告，你却依然目无法纪，遂我司以思想罪将你逮捕，并拟将你发配至神圣之国思想教育中心进行学习改造。”思想警察以毫无起伏的冷漠声音陈述着他们拘押我的理由，让我再一次生出他们是机器的认知，确实，我也注意到了在他们头盔上植入的外置大脑，那在深红色玻璃罩下的思想器官，他们的躯体在平时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台血肉机器，或者，被填装的罐头？
“现在我司将对你所犯下的思想罪进行详细取证，并对你进行犯罪程度、心理分析，以决定最终对你的处置。你可以保持沉默，但是你的一切思想都将作为呈堂证供。”
五名思想警察整整齐齐地坐在对面望着我，他们的外置大脑在头盔顶部沉默着，我曾不止一次见过这样的设计，它们多用于军方，是一种绝佳的，伟大又恐怖的让人绝对忠诚的发明。是啊，你的脑子只有在被允许的时候才能使用，而且里面已经充满了有关忠诚的教育与指令——我想我知道最后有什么样的结局在等待我了，不过我心怀侥幸地认为，这似乎有些小题大做吧？那当然是自我心理上的安慰，因为神圣之国向来注重这个。注重神圣，一种病态统一的神圣。
“你出于何种目的多次发表不当言论？”冰冷的声音传来，这表明审讯正式开始。
什么原因？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事实上，有时候越简单的答案就越难描述出来。什么原因？因为我看到了那些现状，那些现实。媒体只会粉饰太平，统治者只会倾心权力，掌权者眼中只有利益，蒙住人的眼，不让人去看，堵住人的嘴，不让人去说。但显然，这些真话我不应该在这样的情况下说出来，可是，又有什么其他理由呢？他们说消除了贫困，神圣之国实至名归地步入了神圣，可是我的邻居一家都穷困潦倒，在这之前不得不依靠救济。而在那之后呢？因为已经没有贫困，所以他们连救济金都得不到了！要我如何心甘情愿去赞美呢？甚至不过是没有加感叹号而已，赞美声不够强而已！在那么多次所谓的不当言论中也是如此，告诉我，我该如何心甘情愿？神圣之国又一次伟大起来了！神圣之国在步入神圣！他们只是在说，只是在喊口号，用一面墙去遮挡贫民窟，用沉默压倒求助的嚎哭。让这天上地下全没有路途，让一些人永远处于不被发现与注意的牢笼之中。
“你是否热爱神圣之国，你是否对她忠诚？”我的思索与纠结被骤然打断，没有得到答案就直接问下一个问题吗？难道是我犹豫太久？突然我意识到周身这蓝光的作用，在科技如此发达的神圣之国，读取一个人的思想怎么会是难事呢？一定是这样，我刚才的想法被读去了！不，我不能再去想这些了。然而随即我便意识到，这些思想也一并会被读取。
审讯室，我的面前，半空中骤然闪出的光幕上，是我之前与现在一切想法的文字化，并随着我继续思考而增加着字数。
“你是否热爱并忠诚于神圣之国？”这个问题再一次由思想警察提出，而本打算不做任何思考的我，却不可控制地开始思索这个问题。是这片蓝光的功效吗？
我热爱神圣之国吗，这个世界上最大，科技也最发达的国家？这个官僚主义盛行，企业与工厂主垄断，专制独裁的国家？拥有着光鲜的外表，腐朽的内在，行动与思想上双重支配着底层人民的巨大机器？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也许站在金字塔中上层的人会深爱它吧。它究竟神圣在哪里？这是我至今不明白的问题。是像历史上一个叫做神圣罗马帝国的国家那样的神圣吗？
似乎也没什么区别。即使是在科技如此发达，社会如此先进的当下。一切却又让我感觉没有改变。和平永远是短暂的。战争与流血依旧存在，并且更加高效地把人送进地狱，把建筑化为灰烬。贫穷与疾病依然存在，吃着堪堪缓解症状的药丸，最好的医学永远把控在有权钱者的手中。贫富差距还是那么大，社会分化也依旧那样极端，这些也全都存在着。以及那备受后世自豪的制度啊，你被谁代表了？你又被谁自由了？古代的侯爵与领主变成了高科技的侯爵与领主。他们的财产与权力继承千百年以来的传统不断延续给下一代，而底层人民的命运也一如千百年以来始终不断得穷苦着，直到没有下一代。很遗憾，很可惜，我想要摆脱我的罪责，但这就是我的答案。
“审讯完毕。将犯人移送神圣之国思想教育改造基地。犯人思想罪情节严重，犯罪程度深，是潜在的危险分子，建议实行二级改造，并在之后观察至少一周。”一名思想警察做完了最终汇报，对着他手臂盔甲上的通讯装置，随后他走过来把那被我称为“读心机”（它肯定有一个更加学术性的专业名称）的机器关掉。“走吧。”他打开一扇传送门，在电流的窜动声中对我说道。
我来到了这被称为“思想教育改造基地”的地方，实质上却是一个通体为白色的实验室般的宽阔房间，这里有各种或精巧或奇怪的仪器，以及一个身穿实验服的人，和悬浮在半空成百上千的光幕。
我依旧看不清这个人的样子，事实上我也没有必要看清楚。他和押解我的几名思想警察一样，都装备着外置大脑——这掌控生死又毫无人道的利器。也许若非维护大脑的成本过高，每个人都会被进行如此的改造。
但此刻我更加担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我看着那些光幕的内容，这应该就是所谓观察期中的思想犯。他们目光呆滞，行动机械，一举一动就像僵尸。他们嘴角流淌着口水，他们反应无比迟钝，当任何人指出神圣之国制度与社会的缺陷时，他们就会变得充满攻击性。他们变成了活的广告，宣扬起神圣的迷雾，遮挡别人的眼。他们大声唱着颂歌，不管是在奢侈糜烂的富人区，还是在豪华雄伟的政府办公大楼，亦或是倚靠贩卖器官与罐头和药丸维持生计的贫民窟。都是那一模一样的神情，都是那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崇拜，都是那无比虚伪的灿烂笑容，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幸福自豪。他们就好像包装不同但内容相同的罐头，就仿佛他们原有的大脑已经被统统取出，此刻填装着制式的思想器官一样。
对于他们而言，只要住在神圣之国就仿佛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就已经和国家的统治者站在了同样的高度。他们的精神因此而满足，即便住在贫民窟，也似乎依旧觉得自己分享到了富人区的繁华，真是既可笑又可怜。
而更加可怜的是，我就要变成这样的人了。我被按倒在一台仪器前，金属环框住了我的脑袋，随即他们按下了开关。不知道此时有多少其他房间的受害者与我一起遭受折磨。这过程无比漫长，在这期间我一直后悔为什么在战争造物生产厂工作时没有把痛觉感官也一并切除。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环切开来，原本的大脑被电流与激光搅拌得粉碎，然后又被新的什么东西填满。那东西感觉上而言就像滚烫的开水，流满了所有我头脑的缝隙，我好像被人点燃了脑袋，或者头颅中被注射了岩浆。它慢慢降温，一些记忆离我而去，而我也在这个过程中失去意识……
我被粗暴地唤醒，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硬床上，房间里穿白色大衣的实验员注视着我，手握某种通电的发光器具，五名思想警察则站在房间不远处。
头疼欲裂，我感觉自己忘了很多事，但是不管怎么去回忆也统统不记得，只留下烦躁与茫然的情绪。手背上有些湿乎乎的，我低头看了看，不知道从哪里粘上的水。直到我发觉自己的脸上全是汗水，嘴角也正流淌着唾液。这是在几乎一分钟后才反应过来的。
仍旧感觉想不起了许多事，甚至有些记不清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总之是做了什么违法的事情吗，很严重吗，为什么连思想警察都来了？我看着如同机器的他们欲言又止，直到他们其中一人主动开口说话，充满了冷淡的机械感：“思想犯特伦斯•张。你的思想教育改造已经完成，现准许你重新回到社区生活。望你能好好改正，珍惜当下，为自己作为一名神圣之国公民而自豪，为未来神圣之国的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说完，他打开了一扇传送门。
我摇摇晃晃地走下床，用手背擦去不断滴淌的口水，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随后有人推了我一把，我踉跄着跌入传送门内。
我回到了家门前的街道，只觉眼前所见既熟悉又陌生。然而不知为何，对这片土地突然产生出的热爱让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泪水连同我的口水一起流淌到鞋与地面上。
我在这里，生活了多久？二十几年？还是三十几年？都无所谓。我好似顿悟一般，开始发自真心地喜欢眼前一切的事物，喜欢当下我的生活。而这些全都属于我深爱的神圣之国，我仰望天空，我看到空气中她那圣洁的光芒正无时不刻笼罩着街道、房屋以及路上和家里的人们，而我的内心则满怀着诚挚的爱与感恩。
是她赐予我生命，是她赐予我住所，是她赐予我在这里的生活，是她！我的神圣之国！她原谅我的过错，她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她帮助我融入社会之中，她让我成为她的子民，她让我得到救赎！神圣之国啊，这就是你的神圣所在！就算是劣迹斑斑的我，就算是罪大恶极的我，都被你的神圣所感化，都因你的宽恕而重获新生，重拾自我！
我贪婪地呼吸着，这里无不充满了美好的空气，就连此刻傍晚的月亮都那样皎洁硕巨。垃圾桶也仿佛充斥着鲜花的芬芳，悬浮车掀起的尘土都那样干净细腻。而其中的原因，只在于它们都来自于伟大的神圣之国。是啊，就是这里。这里的军队强大无可匹敌，这里的城市繁荣无处可比，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人们都能安居乐业。不管是有权还是无权，人人都能畅所欲言。这里是疾病退却之地，这里是贫穷杜绝之所，这里平等自由法治安乐，这里神圣美丽优越光荣。我爱这里，我爱她，神圣的国家啊，最神圣的神圣之国啊！
生活多美好，生活使我快乐！国家真富强，让社会充满爱！
我的思想跃出了自己，跃出了喧闹的街道，跃出了枪声轰响的穷人区，跃出了麻木沉默的脸庞，跃出了丑陋与肮脏，飞到了灯火通明的富人区，飞到了欢愉享受的面孔，飞到了华丽与明亮。视而不见，尽收眼底，即使这些都不属于我，但它们属于我伟大的神圣之国，这就最值得骄傲与自豪，这就最值得我为她唱起颂歌！
啊，这神圣之地，这自由的天堂！在晚高峰的车流人潮中，温馨与祥和洋溢着，充满在了人群里，我感到无比的满足与平静，我感到无以言表的安宁和幸福。
只有一点我到现在也想不通，和那些丢失的记忆一样，每每思考起来都让我万分头痛。如此深爱着我的国家的我，从前究竟为什么会犯下思想罪呢？生活在这样完美与神圣的国家的我，从前究竟为什么想要反抗她呢？想不明白，也许人人都有犯错走上歧途的时候吧，就用今后的生活，去赎曾经的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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